羽掠山海东游记IV·单刀孤胆五千里·出行前的策划
楚夫子
1968年,文化大革命进入第三个年头,全国各地的文争武斗略显疲弱。到了七月,运动还在进行,学校却照例开始放暑假。我呢,刚刚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恋爱,想放松放松疲惫的身心,于是再次策划出门游历。
去哪儿好呢?
细心看过我诗词注释的诸君,想必已经知道,打1964年夏天起,四年之中,我已或徒步、或乘舟车、或扒货车出游过九次。其中,北游两次,西游三次,南游一次,东游三次。这次出游,是第十次了。今日向何方?颇费思量。最后,我决定还是再次东巡。为什么呢?因为中华历史风物,北方的,因异族入侵,战乱频仍,大都被毁坏了。仍然可览的有灵性的精粹,尽在东南一隅。前三次东游,限于时间,盘缠,土匪劫道,我只游得庐山三次,铜官山一次,南京两次。现在呢,物质条件大大改善了:我不但有一个多月假期,而且还买了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做坐骑。
买这车,真如得神助:须知当年买计划内的所有东西,除要用钱之外,还需票证。买自行车,当然也要票。那自行车票可是稀罕之物,一个单位,一年难得发一张两张的。票给谁,靠抓阄,人人机会均等。那年年初,票来了,我的运气也来了,糊里糊涂抓了个阄,还是最后一个抓的,一下便独得了这“泼天的富贵”!可票有了,钱的没有。我忒喜欢买书,每月的工资都用的精光。我开始发愁。有好心人不忍,就给我组织了一个“会”:十五个人,每人每月交十块钱,共一百五十元。首月付我。以后的十四个月,轮流付给与“会”的其他十四人。这么一来,我抽到自行车票的第二天,就揣了“会”钱,去买自行车。
那时,中国生产两种牌子的自行车,一是天津产的飞鸽,一是上海产的永久。价钱差不多。我看品牌名,见文生义,心想,飞鸽标榜快,却不一定结实;永久暗示扎实耐用,却不一定快。而我骑车作长途旅行,第一要的,是不掉链子不出毛病,我当然就选了永久牌。事实证明,这辆永久车也真永久,蹬起来还贼快,后来上路,跑了五千里,连润滑油都没上过一次,什么毛病也没出。之后,又一直用了二十年,还千里迢迢骑行往返过桂林,除了换过外胎和两根钢丝,好胳膊好腿的,皮色依旧漆黑,如西楚霸王项羽胯下的乌骓马。最后,去了北京,我无须坐班了,便成了我爱人的爱驹。出国前夕送人时,大家伙儿还抢着要呢!
至于盘缠,我那阵子虽不是腰缠万贯,却也富有空前——手中握有七、八两个月的工资(我大学毕业后碰上文革,工作未转正,月工资四十三块五,孝敬母亲十五元,付会费十元,实得十八块五毛钱,扣除三毛钱付宿舍房租水电,五分钱付家具租用费,可余十八块一毛五分钱。连预支的八月份工资,扣除上述各项,实得三十六块三毛钱供我大手大脚一路“挥霍”。三十六块钱,对于大学毕业不久工作还没转正的穷小子一个的我,无疑是一笔“巨款”!按我过去出游的经验计算,我起行后,会一路以教育革命考察之名免费住学校;山乡喝泉水不要钱,市镇喝自来水不要钱;一日吃三分钱一个的馒头十二个,只需三毛六分钱。加上咸疙瘩菜,和别的小开销,五毛钱就足以支撑一整天。打宽一点儿,只要胯下的自行车不折胳膊断腿,每天再多吃两根油条,多喝两碗豆浆,多啃两个桃子、吮根冰棒什么的,即使一天花它八毛钱,这笔钱也足可让我挺它一两个月呢!再说了,路上,若手太松,钱实在不够用了,还可以向被分配到合肥、南京、上海的大学同学借么!更况且,只要肯花钱打长途,急难时,直接往学校打电话求援,九月份的工资,不也就可以电汇到手么!这么一拨拉,一划算,心里更踏实了。
这次东游路线呢,按我的设计,第一截,是从武汉出发往北,过黄麻暴动旧地红安、麻城,翻越大别山,到河南商县和金寨,过霍安,看看红四方面军、新四军五师和刘邓大军的腹地,再右转向东,去安徽茶城六安去品鉴品鉴“细烹谷雨六安茶”的滋味。然后往《三国演义》中张辽大战逍遥津的合肥去瞅瞅古战场,之后继续东进,快到浦口的时候,往南遛个小弯儿,去西楚霸王自刎的乌江,回味回味琵琶曲《十面埋伏》击浪滚石发出的千军万马追一人的壮烈,再去项羽他老人家的祠堂吊唁吊唁,然后从从容容奔南京。
南京,我已游过两次,却是这次必去之地——虽然我可以舍南京从合肥直奔扬州开启第二段行程——为什么呢?因为我春末跟文工团女友分手之后,武汉大学的一众朋友为排遣我之郁闷颓唐,特邀我去珞珈山和东湖跟他们一起游山玩水说话,徜徉了一整天。朋友中,有物理系一男生,化学、数学、外语系三女生。而女生之一,就是我去年在南京总统府西厢房深深倾慕却顾虑双方家庭出身相距太远而从未唐突表白过爱意的小新——我其实也明知道打从见我的第一眼起,她就对我有着特别的好感的。这次,她晓得我跟女友分了手,又得知我有骑车东迈数千里之志,便告诉我,她马上也会回南京家中度暑假,还给了我她家在南京的详细住址,让我过宁时“一定一定”去她家吃个便饭,谈谈沿途所见风景人物,她会很喜欢听的。
她这么一说,使我顿时想起莎士比亚剧《奥赛罗》中苔丝德梦娜听奥赛罗讲异域战斗故事坠入爱河的剧情!何况临别,她还牵了我的手,脉脉含情地直视我的眼睛说,她会天天在家等着我去的。我这才放胆,也直视她清澈的眸子和稚嫩天真的脸允诺她道,“放心,等着我,南京,这回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非去不可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的。我用了几天功,做了做去南京会友之后的下几段行程的大致擘画。第二段:从南京出发,驱车往扬州、镇江、宜兴、无锡、苏州,直至上海。在上海海运学院同学处取汇款。上海之后,开始第三段行程:沿海堤行,过金丝娘桥、海盐,驱杭州。接着,要特别去拜访秋瑾和鲁迅的故乡绍兴,再返回杭州,去游桐庐县富春江七里泷的严子陵钓台,往戚家军所有兵士的来源地义乌瞅瞅,看看那儿的男子为何那么勇猛善战守纪律打得赢倭寇,再驱车去出火腿的金华,尝碗火腿冬瓜汤。出金华之后,走规划路线的第四截:访雁荡,爬武夷,登黄山,拜九华,然后回汉。如时间和盘缠许可,我也预先策划了个第五截行程:下黄山后,不去九华山了,而是转头向南奔大庾岭,翻过大唐张九龄开凿的梅岭关,看看南宋遗民逃亡聚居过相当时间的珠玑巷——就是从那里,他们流亡星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然后过广东南雄,趋韶关,游有如粉黛胭脂涂染的丹霞山,最后回汉。若游罢丹霞还有余力余钱,我还准备了一个备用的第六截行程,那就是从丹霞山直奔漓江,遍游桂林、阳朔,再北奔以出古化石知名的怀化,往访张家界,流连沈从文笔下别具风情的凤凰,继而擦边洞庭湖,登岳阳楼,游嘉鱼赤壁回汉。总之,一切视天气、地貌、时间、体力和盘缠结余多少而定。可随时随机随意变更。兵无常态么!
我本拟结伴同行。但原本答应好的两人,一位,临时有事,不克共襄盛举;另一位呢,自行车坏了,一时修不妥帖。既如此,我就只能独自一人闯天下了。反正我一九六四年就曾一个人单独出游过,从庐山游到铜官山,又从铜官山游到南京。半个月的旅程,交过江湖朋友救过人,还差点儿被歹徒打劫。也都稀稀松松对付过去了。横直小命一条,无功无名,死不足惜,再来次蚁行几千里,也不觉得会有什么艰什么难什么凶什么险的!
我尽量精简随身之物。车是新的,才用了三、五个月。路上应该不会爆胎。即便出了大小毛病,我想,偌大一个中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自行车,就有办法修,所以,我决定不带任何修车工具和配件。轻装好上阵么!
我将所有的私人“财物”,都放进一小挎包。计有:换洗的背心和内短裤各一,一件三角游泳裤,一领长袖衬衫,一条西装长裤,一双进城见人才穿的球鞋,一双短袜,一条毛巾,一块肥皂,一个带把的搪瓷茶杯、一把牙刷、一筒牙膏、一个水壶,两小瓶蛇药,两小袋人丹,两小瓶救济水,一小袋止血的白药,一个指南针、一小册分省地图,一本薄薄的《唐诗三百首》,一本袖珍英文小说,一本日记本,里面摘要记着要去之地的风景名胜、古迹珍物和填词用的三四十个词谱。当然,还有一支钢笔,一小瓶墨水,和一把口琴,一块表,一顶防晒通风的小草帽。口琴是当年“文学青年”必备之物,身份的象征。重要性可比李白那华而不实的佩剑的。我带的这把口琴,号称是潘金生先生亲校的国光口琴,以“潘金生口琴”知名于世,产地上海,价格不菲,一把售价要五块钱——等于我当时一年半的房租呢!
除此之外,当然,还带了把我出门游历必带的防身短刀。这次带的刀,不同以往的小打小闹,是真正上战场厮杀用过的刀,长可五寸,是将日本兵三八大盖的刺刀截短磨制而成的匕首,血槽很深,其背厚,其刃薄,虽非吹毫立断,却也锋利非常,挥、搠、劈、切、刺、搅、拔,趁手的很。为减轻重量,我没带刀鞘,只用长衣裤包卷了锋刃,免得它刺破了我的挎包。
这刀,当然是借来的。那年头,革委会还是临时的,说话管事的正副主任,一位姓万,一位姓陈,一位姓周,都是学生,从不肯在办公室沙发上坐班的。守老营的,是“革命干部”,姓应,每天接个电话儿,是革委会聊胜于无的摆饰。我那把刀,原是万“主任”自己防身用的,好说歹说的借给了我。周“副主任”呢,听说老先生我要孤胆骑单车挎刀游东南半壁河山,兴奋和敬佩的不得了,把我当了荆轲,二话不说给我开了沿途搞教育革命调查的介绍信。为了方便,还按当时派人外出公干的不成文的规矩,另给了我几张盖好公章的空白介绍信——那是护身符。
有了这些,我踌躇满志。尅七月十七日吉时“出兵”。
叵料天不从人愿,十七、十八两天,天仿佛被神仙戳破了个大窟窿,雷鸣风吼,黑天白雨。那雨水,轰轰然如瀑布般冲激下地,一口气也不肯稍缓,街巷滩水横流,碍难起行。母亲对我近几年的出游已经习惯了,见我烦闷,安慰我道,“雨下够了是长晴,好事么!真在路上也泼下这么大的雨,你往哪儿躲去?”我觉得母亲说的在理,也就静下心来,翻看地图。
那本地图已被我翻过N遍了。再翻,也只能重看那些山名河名,还有横七竖八的道路,瞧不出啥新东西。我合上地图册,反正无事可干,看着窗外的豪雨,干脆脱光了膀子,嚼着母亲做的几个精致菜,喝了几口酒。微醺中,再听那雨声,却又不像雨伯风姨要坏我好事了,似有万千鬼杰人雄在窗外和屋顶上跟我一同轰饮醉嚎,送我启航。一时竟来了诗兴,便从挎包里取出钢笔和日记本,胡乱在本本里头歪歪梭梭画了首七律《醉雨》:
袒臂啣杯看雨花,
红唇美酒自亲奢。
焚琴煮鹤觥筹错,
送抱推襟眉目斜。
不愧半生靸破履,
肯捐一醉遣浮槎。
天公的是最豪爽,
送酒千瓮到我家。
写罢掷笔,欣欣然合上日记本——奔黑甜乡去也!
次日,豪雨如故。我再次百无聊赖,乃效昨日事,取纸笔磨墨,摹画徐悲鸿水墨奔马一幅,并在留白处胡乱涂了首五律《孤胆东游前夕题手摹奔马自嘲》:
凉风起大荒,
雄立嘶夕阳。
野草连天碧,
乱花遍地黄。
喷鼻神炯炯,
撒尾气昂昂。
骨瘦已如此,
犹然争霸强。 6park.com
将三尺见方的画用图钉按上板壁,端详了端详,觉得今天到底被这豪雨逼出了一画一诗,也不枉过了。心一回辊,便滑弹松浪,恬然自适,居然手舞足蹈,吹起口琴唱起歌来。母亲看我疯癫,笑背孔夫子语录一则,训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扰,回也不改其乐。”
知子莫若母。我听了,很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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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主:楚夫子于2024_02_24 15:39:05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