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交通出行，不仅能省钱，还能抵房贷、车贷。据报道，武汉市民绿色出行后通过手机参与碳交易累计记录减排行为超2400万次。图为2025年3月24日，湖北武汉，洪山区大黄村公交站，市民等待出行。视觉中国|图
一道数学题摆在了武汉市民魏英面前。
坐1次公交减排212.5g，乘1公里地铁减排78.4g，每攒1kg减排量就能兑换2元红包。攒到一定克数，最高抵扣2000元的消费贷款利息。
这些按克计算的数字，是绿色出行带来的碳减排量。过去半年里，魏英用228.5kg减排量省下了457元的贷款利息，成为第一批实现“以碳抵贷”的用户。
公共交通出行，不仅能省钱，还能抵房贷、车贷？这个由武汉碳普惠个人低碳生活平台推出的“武碳江湖”行动，一经推出即被各界热议。
碳普惠的原则是“让减排者受益”，即通过量化小微企业、社区家庭和个人的节能减排行动并给予物质激励，引导公众参与绿色低碳生活。不过，自2015年全国首个碳普惠体系构建以来，碳普惠一直面临减排效果难验证、激励效果有限等争议，至今未形成全国统一的个人碳账户平台。
南方周末记者统计发现，截至2025年12月，全国已至少有24个省市上线面向个人的碳普惠平台，多为地方生态环境局主导建立。
如何促进碳普惠机制创新？2025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公布的《关于推进绿色低碳转型加强全国碳市场建设的意见》，提及“全国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市场逐步引入符合条件的自然人参与交易”。而在2023年12月，碳普惠已首次被纳入中央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全面推进美丽中国建设的意见》提出探索建立“碳普惠”等公众参与机制。
从这个角度而言，“武碳江湖”已找到一条路径。2025年12月9日，“武碳江湖”宣布，武汉个人注册碳账户首次突破200万。这意味着每六个市民中就有一人注册了个人碳账户。
据《湖北日报》报道，武汉市民绿色出行后通过手机参与碳交易累计记录减排行为超2400万次，个人减排量超4万吨，成为国内有效低碳场景最丰富的碳普惠平台，相当于给城市种了190万棵树。
兴业碳金融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钱立华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从未来前景看，个人碳普惠被纳入自愿碳市场具有一定可行性，但短期内仍偏向于试点和探索阶段，“其全面纳入仍取决于核算标准、审定成本、数据质量与市场接受度等条件的成熟度，预计需要有中长期的探索”。
以碳抵贷，年轻人“领鸡蛋”？
打开“武碳江湖”小程序，魏英向南方周末记者算了一笔账：她家住汉口，往返武昌通勤，骑行加地铁每天可得1.2kg，节约1度电每天可得525g，家里废弃的快递纸箱，每个月最多可得4.5kg，一个月下来，可以攒下接近40kg的减排量。
魏英展示自己在“武碳江湖”小程序的减排量明细，她已累计减排594kg。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琪|摄
个人碳账户里的减排量，在“武碳江湖”的低碳商城里，可以兑换2-5元的微信立减金、便利店商品折扣券和品牌礼品。在商城上线半年的“消贷红包”，则是全国首创的激励形式。
兑换过三次“消贷红包”后，魏英的个人碳账户里还有超过200kg的余额，计划近期购买新能源汽车时继续用来抵扣车贷。
“到2025年底之前，在民生银行正常状态的消费贷款，包括按揭贷款、综合消费贷款、个人微型消费贷款产生的利息，都可以用这个红包抵扣。”民生银行武汉分行业务总监周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一创新设计着眼于消费贷，既能丰富碳普惠的消纳场景，也响应了国家刺激消费的号召。“以碳抵贷”的用户正是由“武碳江湖”和民生银行武汉分行在2025年3月共同发起的低碳兑换活动的用户。
1kg碳减排量对应2元，最大的争议是“激励效果有限”。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截至2025年11月底，这款价值2元的“消贷红包”兑换了3954次，对应金额7908元，其中单次兑换金额最高未超过200元。
周波介绍，换算来看，一吨2000元的红包兑换比例，实际上已经远远高于湖北碳市场约32元一吨的碳价。“我们是拿出了一定资金成本在做这件事，但这是一项双赢的工作，客户得到实惠，我们也可以将这部分减排量用于抵消自身碳排放，打造零碳支行。”
尽管兑换金额不大，但魏英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网络上流行的一句话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鸡蛋要领’。每天正常通勤就能获得额外收入，或许就是我们这代喜爱‘薅羊毛’的年轻人的‘鸡蛋’”。
据介绍，此轮“以碳抵贷”活动开展到2025年底，“根据市场反应、成本评估，未来可能会动态调节红包的数量和价格，我们也在不断摸索更好的激励手段。”周波说。
“平台归集”实现闭环
“以碳抵贷”之所以在武汉出现，和武汉的碳普惠实践密切相关。
周波表示，“消贷红包”的本质和银行其他红包权益类似，在政策允许范围内，也易于复制推广，但前提是当地有完善的碳普惠平台，可以将利息红包与碳减排量挂钩。
武汉碳普惠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刘树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武碳江湖”的前身是2016年上线的“碳宝包”，运用“碳币兑换机制”，同样是通过低碳生活兑换礼品，但项目成本均来自团队经费，这种模式不可持续。
2023年，武汉市人民政府印发《武汉市碳普惠体系建设实施方案（2023-2025年）》，成立全国首家专业运营管理碳普惠的国有企业武汉碳普惠管理公司，并于同年6月推出“武碳江湖”小程序。
刘树表示，与“碳宝包”相比，迭代后的武汉碳普惠平台依托七项市生态环境局公布的个人制碳普惠方法学（轨道交通、公共汽车、新能源车、共享单车、外卖场景不使用一次性餐具、闲置二手手机交易），实现精确到克的减排量计算，同时可以在线实时登记，“上一秒结束共享单车骑行，下一秒减排量就到账”。
要让“武碳江湖”可持续运转，关键在于吸引企业参与。“这次我们明确了平台的定位，就是要配合政府搭建舞台，链接起有绿色需求的企业。”刘树说。
其中，最大的创新是采取“平台归集”模式——用户在滴滴出行、支付宝、微信、e充电、快电五家平台开通“武碳江湖”个人碳账户后，产生的减排量经用户同意后分别由五家平台归集，平台则以出行折扣券等形式回馈用户。
平台归集后的减排量，可以在区域碳市场进行交易。2024年底，全国首批个人制碳普惠减排量在湖北碳排放权交易中心完成交易。快电、支付宝平台用户产生的2000吨碳普惠减排量，实现交易收入87000元。
“站在企业的角度看，减排量即流量，它可以成为一种注意力，通过绿色营销吸引客群，服务于自己的主营业务增长，比如用‘以碳抵贷’的形式促进消费贷增长。”刘树表示，“还能帮助企业建立自身的社会责任形象，完成企业的ESG诉求。”
个人减排量数量小、频次高，难以在短期内累积至碳市场的最小交易单位，而平台归集的方法创造出了多元的消纳途径，可以用于湖北碳市场控排企业的履约，也可以服务于企业自身的碳中和目标。“公众创造减排量、企业需要减排量，而平台提供认证登记机制、碳市场提供消纳场所，形成一个常态化的闭环，提升了项目的可持续性。”刘树说。
湖北碳排放权交易中心交易部负责人舒良锁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碳普惠减排量进入碳市场的规模被限制在一个合理范围内，可以避免扰乱碳价，“实现交易闭环的目的在于用钱反哺企业的绿色项目，让企业做大规模，培养更多具备绿色理念的消费者”。
“核算口径不统一是最大障碍”
全国范围内，有条件实现碳普惠减排量交易闭环的不唯武汉。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我国首批启动碳排放权交易试点工作的7个省市北京、天津、上海、重庆、湖北武汉、广东广州及广东深圳都已建设碳普惠平台。不同之处在于，各地区之间对于减排量的计算规则各不相同——这意味着，可量化的减排行为被局限在本地，无法跨省市互认。
钱立华认为，核算口径不统一是个人碳账户在全国推广现阶段面临的最大障碍。各地在探索个人碳账户时，多采用自行设计的减排量计算方法，如公交、地铁出行折算为多少减排量，骑行、步行又如何计算等，这些方法在科学性、透明度和可比性上存在差异，缺乏全国推广所需的统一标准和方法学支撑。
没有统一、科学的核算和认证标准，造成减排数据存在不确定性，在多方面影响着碳普惠机制的创新。
比如，要想实现个人碳账户与金融产品服务、低碳贷款利率优惠等更多金融权益挂钩，首先面临的是金融机构将其作为授信依据或利率优惠条件时，个人碳账户中的碳减排量核算的科学性与真实性的问题，如果这些减排数据存在不确定性，金融机构可能会面临较大合规与信用风险。
而要想实现碳普惠与碳市场协同，个人碳减排量也必须具备真实性、可测量性、附加性和可追溯性，否则将影响其在市场交易中的可信度。“需要在全国层面建立统一、科学、权威的核算体系以及激励框架，并与现有市场有效衔接。”钱立华说。
“武碳江湖”正尝试打破这一壁垒，将经验推广到更多城市。“我们目前已经服务了长春、昆明、南昌、东营、菏泽等城市，从零开始搭建系统、操作算法，打通底层账户，下一步还计划打造全省通用的碳普惠平台。”刘树说。
2025年12月18日，南昌碳普惠服务平台正式上线，并和武汉碳普惠个人低碳生活平台“武碳江湖”实现碳减排量互认互通，两地市民有了共同的“碳钱包”。
清华大学能源环境经济研究所副所长段茂盛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对于非碳排放权交易试点的地区，由于无法在碳市场内解决消纳问题，碳普惠的发展空间会明显受限，需要探索其他有效的消纳方式。
从交通场景延伸到生活场景
作为碳普惠用户，魏英认为目前的减排场景以交通出行为主，生活中仍有许多减排行为未被覆盖，而当前依托小程序扫码出行才能积累减排量的设置，并未打通实体公交卡的数据，对于不习惯使用手机出行的中老年市民仍不够友好。
武汉碳普惠平台目前设计了11个个人获得减排量的场景。受访者供图
在刘树的设想里，短期内，碳普惠需要通过与碳市场挂钩吸引更多企业参与，但从长期来看，只有当碳普惠跟日常消费结合才能真正做到可持续，“政策市场可能消失，但消费行为不会”。
“乘坐公交、地铁无法产生直接的经济价值，但如果和低碳节能产品相结合，就能对市场向绿色转型起到推动作用。”刘树介绍，目前团队正从数据相对透明、数字化程度更高、可追溯性强的智能家电行业入手，探索如何将有节能减排专利的产品纳入减排算法中。
武汉市生态环境局局长张朝辉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引导绿色低碳的生活方式，是建设美丽城市的题中之义，武汉是国内开发碳普惠方法学最多的城市，下一步也将吸纳更多消费场景，让市民在买热干面、景区停车等方面因为绿色行为得到实惠。
“此外，作为政府部门，也要进一步引导归集后的碳减排量消纳途径，通过政策鼓励零碳建筑、零碳马拉松等碳中和项目购买碳普惠减排量，从而推动全社会形成绿色生产生活方式。”张朝辉说。
兴业碳金融研究院2025年8月发布的研究报告《碳账户×碳标识: 共建绿色消费新模式》指出，产品碳标识认证制度可以为碳账户体系提供透明可信的数据来源，为个人减排行为转化为量化的碳积分提供标准化的依据，推动建立产品碳标识认证制度，并与碳普惠结合，是健全绿色消费激励机制的有效途径。
钱立华指出，由政府机构主导且与国家统一碳标识制度深度绑定的韩国“绿色信用卡”案例可参考借鉴。
基于韩国推行统一的生态标签和碳标识制度，韩国政府部门于2011年与银行等机构联合推出绿色信用卡产品，消费者使用该卡购买具有标识认证的绿色产品，或进行日常低碳行为，即可获得相应的生态货币积分，兑换现金等权益。
“针对绿色消费和碳积分体系制定顶层的立法和标准，有完整的制度保障；与私营部门协作运营，不依赖大量政府资金支持；与国家统一的标识认证体系绑定，使用场景具有高度可及性和便捷性，这些经验都值得借鉴。”钱立华说。
南方周末记者黄思琪
责编 曹海东